即使並非中國所固有的罷,隻要是優點,我們也應該學習。即使那老師是我們的仇敵罷,我們也應該向他學習。我在這裏要提出現在大家所不高興說的日本來,他的會模仿,少創造,是為中國的許多論者所鄙薄的,但是,隻要看看他們的出版物和工業品,早非中國所及,就知道"會模仿"絕不是劣點,我們正應該學習這"會模仿"的。"會模仿"又加以有創造,不是更好麽?否則,隻不過是一個"恨恨而死"(2)而已。

    我在這裏還要附加一句像是多餘的聲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張,絕不是"受了帝國主義者的指使"(3),要誘中國人做奴才;而滿口愛國,滿身國粹,也於實際上的做奴才並無妨礙。

    八月七日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新語林》半月刊第四期,署名孺牛。

    (2)"恨恨而死"指空自憤恨不平而不去進行實際的改革工作。參看《熱風隨感錄六十二恨恨而死》。

    (3)"受了帝國主義者的指使"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五日作者在《申報自由談》發表了《玩笑隻當它玩笑(上)》一文,批判當時某些借口反對歐化句法而攻擊白話文的人;八月七日,文公直在同刊發表致作者的公開信,說他主張采用歐化句法是"受了帝國主義者的指使"。參看《花邊文學玩笑隻當它玩笑(上)》一文的附錄。

    說"麵子""麵子",是我們在談話裏常常聽到的,因為好像一聽就懂,所以細想的人大約不很多。

    但近來從外國人的嘴裏,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他們以為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國精神的綱領,隻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麵子;他既然沒有了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這是不是事實,我斷不定,但這故事,"中外人士"中是頗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頗疑心他們想專將"麵子"給我們。

    但"麵子"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糊塗。它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價,就有一種"麵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麵去了,即失了麵子,也叫作"丟臉"。不怕"丟臉",便是"不要臉"。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麵子",或曰"露臉"。而"丟臉"之道,則因人而不同,例如車夫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並不算什麽,富家姑爺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才成為"丟臉"。但車夫也並非沒有"臉",不過這時不算"丟",要給老婆踢了一腳,就躺倒哭起來,這才成為他的"丟臉"。這一條"丟臉"律,是也適用於上等人的。這樣看來,"丟臉"的機會,似乎上等人比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車夫偷一個錢袋,被人發現,是失了麵子的,而上等人大撈一批金珠珍玩,卻仿佛也不見得怎樣"丟臉",況且還有"出洋考察"(2),是改頭換麵的良方。

    誰都要"麵子",當然也可以說是好事情,但"麵子"這東西,卻實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報》就告訴我們一條新聞:滬西有業木匠大包作頭之羅立鴻,為其母出殯,邀開"貰器店之王樹寶夫婦幫忙,因來賓眾多,所備白衣,不敷分配,其時適有名王道才,綽號三喜子,亦到來送殯,爭穿白衣不遂,以為有失體麵,心中懷恨,……邀集徒黨數十人,各執鐵棍,據說尚有持手槍者多人,將王樹寶家人亂打,一時雙方有劇烈之戰爭,頭破血流,多人受有重傷。……"白衣是親族有服者所穿的,現在必須"爭穿"而又"不遂",足見並非親族,但竟以為"有失體麵",演成這樣的大戰了。這時候,好像隻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有麵子",而自己成了什麽,卻可以完全不管。這類脾氣,是"紳商"也不免發露的:袁世凱(3)將要稱帝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有麵子";有一國從青島撤兵(4)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萬民傘上為"有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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