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0年代以來,隨著海峽兩岸政治形勢的丕變與“文化反思”的展開,“五四”又變成眾所矚目、議論紛紜的中心課題。可喜的是,這番討論已經逐漸走出一些如“反封建”、“反帝”等政治套語的牢籠。可惜這些討論仍然時常陷入時下幾個熟悉觀念的窠臼--如民主、科學、民族主義與反傳統主義等。在大家的心目中,這幾個觀念似乎代表“五四”的核心思想。因此,它們構成了五四的基本形象。但是這形象是否可以全麵涵蓋五四思想?形象是否就是實質?不錯,五四思想在某一層次上,是環繞這幾個觀念而展開的。問題是,這幾個觀念都是意義相當抽象而浮泛的。究竟“五四”時代的知識分子如何了解它們?更重要的是,“五四”是由幾個思想內容不盡相同的運動所組成:1915年由陳獨秀創辦的《新青年》(原名《青年》,1916年改稱《新青年》)所發起的思想文化改造運動、1917年由胡適與陳獨秀所倡導的新文學運動,以及1919年5月4日由學生示威遊行所引發的民族主義運動。就此而論,“五四”毫無疑問是一個多層多麵的運動,有其複雜性。因此,今天要再認識五四,我們不能停滯在代表五四形象的幾個觀念。我們必須正視其複雜性,透過多種層麵去探討其實質。

    我認為要認識五四思想實質的複雜性,至少應從兩方麵開始:第一是五四思想中的兩歧性;第二是五四和傳統思想的錯綜關係。關於後者,近年來學者已迭有論述,本文則主要針對五四思想的兩歧性略作分析。

    什麽是五四思想的兩歧性?幾年前我在一篇討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文章裏曾有這樣一段話:“就思想而言,五四實在是一個矛盾的時代。表麵上它是一個強調科學、推崇理性的時代,而實際上它卻是一個熱血沸騰、情緒激蕩的時代;表麵上五四是以西方啟蒙運動理性主義為楷模,而骨子裏它卻帶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一方麵,五四知識分子詛咒宗教,反對偶像;另一方麵,他們卻極需偶像和信念來滿足他們內心的饑渴。一方麵他們主張麵對現實,‘研究問題’;同時他們又急於找到一種主義,可以給他們一個簡單而‘一網打盡’的答案,以逃避時代問題的複雜性。”

    這段話指出五四思想中一些對立發展的趨勢,就是我所謂的兩歧性。

    一、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

    “五四”受了西方近代啟蒙運動極大的影響,因此,它的思想中一個很重要成分,就是以啟蒙運動為源頭的理性主義。但不可忽略的是,五四思想也含有很強烈的浪漫主義。理性主義是強調理性的重要,浪漫主義卻是謳歌情感的激越。五四思想的一大特征就在於這兩種趨向相反的思想,同時並存而互相糾纏、互相激蕩,造成當時思想風雲中最詭譎歧異的一麵。

    五四的理性主義是最顯而易見的。因為五四自始至終強調發揚科學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基本目的,而科學方法就是表現人類理性的唯一方式。胡適闡揚杜威的實用主義哲學與赫胥黎(Thomas Huxley)的進化論思想;陳獨秀所推崇的歐洲十九世紀的實證論及功利主義,以及《新潮雜誌》上所介紹的新實證論,都反映了這理性主義的趨向。

    五四所謂的科學方法當然主要是指自然科學的一套方法。在歐洲啟蒙運動的影響之下,五四認為這套方法不但可以用來了解社會人文現象,而且可用以建立一個理性的人生與社會。但比較起來,五四對科學理性的信心猶超過啟蒙運動,因為西方啟蒙運動思想裏麵尚有對科學理性主義一些批判性的認識。康德(Imma)和休謨(David Hume)所代表的理性主義,都承認科學理性無從替人類的價值建立一個理性的標準。借用韋伯(Max Weber)的名詞,歐洲啟蒙運動多多少少認識科學隻能建立功效理性,而非價值理性,但五四則缺少這份批判的認識,相信科學既可建立功效理性,又可建立價值理性。它既是人類客觀知識的保證,又是價值觀和人生觀的絕對標準。

    不但如此,五四的理性主義承襲著啟蒙運動以來的趨勢,對於人類的前途,抱持高度的樂觀,認為隨著理性的進展,人類可以建立一個完美的社會。但值得注意的是,五四的這種烏托邦精神,並不完全來自它的理性主義,其另一個重要的來源是它的浪漫主義。

    在五四的思想裏,浪漫主義的比重不下於理性主義。五四的知識分子,麵對著時代的動亂、民族的危亡和傳統的失落,很容易變得情感激越、心潮洶湧,造成浪漫主義孳生的溫床。五四新文學運動在當時應運而生,自然挾有強烈的浪漫精神。

    現代學者從周作人、梁實秋,到李歐梵,對五四思想的這一麵都曾有所剖析。

    就思想的淵源而論,五四的浪漫主義主要是受歐洲十九世紀文學的衝擊,徐誌摩對歐洲文學的浪漫主義曾如此刻畫:

    “自我解放”與“自我意識”實現它們正式的誕生,從《懺悔錄》到法國革命,從法國革命到浪漫運動,從浪漫運動到尼采(與陀斯妥也夫斯基),從尼采到哈代--在一百七十年間,我們看到人類衝動性的情感,脫離了理性的挾製,火焰地迸竄著,在這火焰裏激射出種種的運動和主義。

    根據李歐梵和梁實秋的解釋,歐洲近代的這份浪漫主義精神,可以希臘神話中兩個神幻為代表:戴阿尼斯(Dionysus)和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前者是指人的狂熱的肉體或精神愛,它象征著浪漫主義所強調的激情和熱愛。就中國近代思想的發展而言,浪漫主義的情懷,並不始自五四時代,而是始自近代轉型時代(1895-1925)的初期。那時的知識分子領袖如譚嗣同和梁啟超,他們的文字思想都常常閃爍著熾熱之情感。尤其譚嗣同所代表的烈士精神就是這熾熱之愛的體現。五四沿襲這份浪漫情懷而加以光大,造成一個情感奔放、熱血沸騰的狂飆時代。陳獨秀拒斥基督教的神學和製度,而禮讚耶穌基督的十字架精神,李大釗歌頌青春、歡呼革命,都是激情和熱愛的表現。但是作為五四浪漫精神的象征,“戴阿尼斯”是遠不如“普羅米修斯”來得重要,後者是人的創造力的象征,它意味著人的奮鬥進取精神。此處我們最好再借用德國思想家斯賓格勒(Osengler)對西方近代精神的刻畫,把普羅米修斯加上歐洲近代的浮士德精神(Faustus),更能突出浪漫主義的意義,因為浪漫主義不僅代表人力的奮鬥、進取和抗拒精神,而且認為這種精神的發揮是一無限的過程,一種無止境的追求。總之,浪漫主義精神不能缺少這無限感(see)。

    這種無限奮進的精神,在近代轉型期的開端已經出現,梁啟超在1901年就是本此精神,寫下“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的豪語,而他同年所寫的《誌未酬》一詩也最可代表這份精神:

    誌未酬,誌未酬,問君之誌幾時酬?誌亦無盡量,酬亦無盡時。世界進步靡有止期,我之希望亦靡有止期,眾生苦惱不斷如亂絲,我之悲憫亦不斷如亂絲,登高山複有高山,出瀛海更有瀛海,任龍騰虎躍以度此百年兮,所成就其能幾許?雖成少許,不敢自輕,不有少許兮,多許奚自生?但望前途之宏廓而寥遠兮,其孰能無感於餘情?籲嗟乎男兒誌兮天下事,但有進兮不有止,言誌已酬便無誌。

    到了五四時期,這種浪漫精神更形充沛,激蕩在時代的空氣裏。陳獨秀在《新青年》上強調“自覺之奮鬥”和“抵抗力”之重要,以及他與胡適之謳歌西方近代文明,都含有他們對浪漫精神這一麵的讚頌。例如胡適就曾引用英國詩人鄧內孫(Alfred Tennyson)的詩句,傳達出五四浪漫的豪情:

    然而人的閱曆就像一座穹門,

    從那裏露出那不曾走過的世界,

    越走越遠,永遠望不到他的盡頭。

    ……

    朋友們,來吧!

    去尋一個更新的世界是不會太晚的。

    ……

    用掉的精力固然不會回來了,剩下的還不少呢。

    現在雖然不是從前那樣掀天動地的身手了,

    然而我們畢竟還是我們,--

    光陰與命運頹唐了幾分壯誌!

    終止不住那不老的雄心,

    去努力,去探尋,去發現,

    永不退讓,不屈服。

    1916年,李大釗在《新青年》上發表《青春》一文,也是頌揚這無限奮進的精神。他認為“今後人類之問題,民族之問題,非苟生殘存之問題,乃複活更生,回春再造之問題也”。什麽叫“複活更生,回春再造”?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實現他所謂的“無盡之青春”,他說:

    青年之自覺,在衝決過去曆史之網羅,破壞陳腐學說之囹圄,勿令僵屍枯骨,束縛現在活潑潑地之我,進而縱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進前而勿顧後,背黑暗而向光明,為世界進文明,為人類造幸福,以青春之我,創造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國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類、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乘風破浪,迢迢乎遠矣。

    值得注意的是,李大釗在這段激動的文字裏,提到“本其理性,加以努力”。但此處所謂的理性,已不是單純的理性。理性的後麵是熾熱的情感,也可以說:理性主義已為浪漫主義所融攝,轉成一種對理性的宗教信念。這是一種吊詭性的思想發展。前麵提到,理性主義本身已有造成高度樂觀的傾向。加上浪漫主義的浸灌,樂觀精神更形高張。其結果,五四變成一個烏托邦思想彌漫的時代。

    在李大釗的《青春》裏麵,從傳統的“天人合一”思想出發,再吸收了西方理想主義對精神力量的無限肯定,他相信,個人憑著無限的意誌力,不但自己可以進入“無盡的青春”,而且整個民族、世界、宇宙都可進入無盡的青春。是以這種理想主義精神與烏托邦的心態,李大釗迎接了蘇俄的十月革命。他相信這場大革命使人類進入一個“新紀元”,使人類“複活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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