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夏天,《中國時報》在台灣宜蘭山間的棲蘭山莊舉行了一個學術思想的研討會。我應邀赴會,由於這個機緣,我把蓄之有年的一些問題與想法寫成《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一文,自那時起,這些問題與想法一直縈回在我的腦際,形成我思想發展的一條主軸。轉眼20年過去,如今我回視這段心路曆程,時間的距離使我看清楚它的來龍去脈,也加深了我對其思想義涵的認識。

    該從我早年的政治意識說起吧!在台灣念大學的時代,受到殷海光先生的思想啟蒙,我是一個五四型的自由主義者。當時我對自由民主這些理念的認識很朦朧,可是生活在台灣1950年代的白色恐怖中,卻對這些理念有著無限的向往與熱情。

    1959年我去了美國。在海外的新環境裏,我的思想很快有了變化。首先是“新中國”給我的震撼。在海外我聽到許多在台灣聽不到的有關新中國的消息,讀到在台灣讀不到的“三十年代”文學,我感覺第一次真正發現了中國和做中國人的意義,也第一次感到做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這些感覺對於一個長期在台灣受教育,被逃亡漂泊的心理所籠罩,缺乏“祖國認同”的年輕人,實有著難以想象的震撼。就這樣,我的思想開始左轉了。現在追憶那時的心境,這左轉的動力毫無疑問主要來自民族情感。與許多來自台灣的留學生一樣,我是在海外找到了中國的民族主義,也由於它的牽引,我開始正視馬克思主義思想,思考這思想提出的一些問題。

    左轉很快衝淡了我本來就很朦朧的自由主義立場,我不知不覺地進入1930年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心境。一旦發現了群體的“大我”,個人“小我”也無所謂了。1960年代初,有好幾年,我和殷先生雖然通信不斷,但與他所代表的自由主義似乎是漸行漸遠了。

    但我的左轉並未持續太久。1960年代後期大陸上掀起“文革”風暴,使我的政治意識再一次轉向。記憶中,“文革”開始時,我正結束哈佛的學業,去美國南方一所州立大學教書。那兒報紙很少登載中國的消息。但從各方零星的報道,我完全無法理解當時中國的動態。隨著“文革”運動的展開,我的困惑日益加深,覺得有重新檢討我思想左轉的必要。就在這番檢討中,幾年前我在研究所念書時的一段經驗,又重新湧現在我的腦際,不但幫助我對“文革”進行反思,而且使我在思想上又作了一次重要調整。

    這就要回到1962年的冬天,哈佛大學的春季課程排出了一門新課。這新課的準確題目,現在已記不清了,大概是“西方近代的民主理論與經驗”,由一位法學院教授與另一位校外請來的訪問教授合開。這位訪問教授就是當時名重一時的美國宗教思想家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這門課的題目與尼布爾的大名引起我的好奇心,決定春季開學後去旁聽。因為這門課是排在早上第一節,記得開學那天,一向遲睡遲起的我,特別起了一個大早,冒著料峭的春寒趕去上課。課室是在著名的佛格博物館的地下室,我抵達博物館的大樓時,才知來得太早,大門仍然關著,卻見門前有一位相貌古臒、走路微跛的老者先我而到,在門前來回踱步,等著開門。他看見我,就主動與我打招呼,問我為何這樣早趕來博物館,我說是為了聽課。他接著問我準備聽哪門課,當他聽到我的回答時,就微笑著告訴我他就是那位授課的訪問教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正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麽,博物館的大門開了,也就隨著陸續來到的學生進去入座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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