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幾天的小雨以後,接連有半個多月都是晴天,砂丁們照常工作。自然日子是漸漸地短了,但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在他們日子一直是長的,長得就象沒有盡的時候。工作永遠是單調的。眼界也永遠是單調的。悶得要死人的地洞,陰暗的“爐房”,沉重的“塃”,凶臉的礦警,灰黃色的糙米飯,和著鹽煮的黃豆,這些構成了他們的全部生活。永遠沒有改變。稍微有點改變的是天氣:陰天,晴天,雨天。

    在晴天也沒有花,沒有笑,沒有女人。日子同樣是長的。但是在晴天吳洪發的身體漸漸地好起來了。

    一個早上,天還沒有亮,吳洪發就在幹草上麵醒了。他馬上喚醒睡在他身邊的升義,告訴升義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做夢?我這個夢還沒有做完!”升義含糊地說。“你也做夢?什麽夢?”

    “我夢見我回家,我發了財,坐了一乘大轎子,一直坐到我的大門口,”他興奮地說。

    “大門口?”升義比較清醒地嗤笑起來。“不是在那個爛泥缸似的窄巷子裏頭嗎?那個又低、又窄、又髒的破門道……”

    “我給你說,那是做夢哪!”吳洪發著急地分辯道。“我的家是一座高大的洋房。有許多人出來迎接我。我的女人打扮得很漂亮。他們把我接到裏頭去。我快活地對他們說:‘我發財了,我發財了。’我看見房裏、廳裏都堆著金子。我死了的老母親也活著。她笑,我的女人也笑,我也笑--”說到這裏他忽然閉了嘴。

    “好,這是很好的夢呀!”升義笑著說。

    “但是我的一個牙齒掉了,”吳洪發鄭重地說。

    “牙齒掉了,痛不痛?”升義隨便地問。

    “那是在夢裏哪!”吳洪發著急地說。“人家說夢見掉牙齒就會死親人,是不是真的?”他擔心地問。

    “哪個曉得?不要說夢話了!趁天沒有亮多睡一會兒。天一亮又要起來下洞去了。”

    “他們說這種夢是百回百準的,”吳洪發固執地說。升義不理他。

    “我害怕--我的女人會--”他恐怖地自語著。

    升義翻了一個身,一麵勸他說:“小吳,我勸你再睡一會兒。不要老是去想夢。夢是靠不住的,我就不相信夢!”

    “夢是不可不相信的哪!你不記得我們前街裏的小陳,他夢見掉了門牙,跟著就死掉母親嗎?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我的女人是死定的了,”吳洪發說到後來差不多要哭了。

    老張在對麵醒了,粗聲問道:“小吳,什麽事?你總是這樣吵得人家睡不著覺!”

    “我的女人是那麽好!”吳洪發帶哭聲說,“她天天在家裏頭望著:‘我的男人為何去了這許久沒有音信來哪?’她望著,望著,然後就躺下去死了。”

    “什麽話?你的女人死了!哪兒來的消息?”老張摸不著頭腦,驚訝地問。

    “他做了一個,夢見掉了牙齒,”升義嗤笑地說。

    “呸,”老張翻了一個身,朝著牆壁吐了一口痰。“真見鬼!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夢見掉牙齒就想到老婆死,就哭。夢,那就是夢。眼睛一睜開,什麽都是假的。隻有女人才相信夢。你看你在這兒不死不活的,今天保不定就沒有明天。隨便什麽時候人家要你死,你就會躺下去,兩隻腳一伸直,萬事都要拋掉,還舍不得一個老婆嗎?老婆,哪個又沒有老婆?我的老婆比什麽女人都好,我也沒有為她哼過一聲。你何苦吵得我們都睡不舒服。我們男子漢,就是要自己死,也不掉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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