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用另一種筆調寫成的中篇小說。一年前就有了寫這小說的心思,到現在才寫出來。我當初想用這個題材寫一部象左拉的《萌芽》那樣的作品,後來因為時間和才能的限製隻寫成這個短短的中篇。把原稿送出去,我就離開了上海,這匆忙也就可想而知了。說《砂丁》是匆忙中的產物,並不是一句誇張的話。而且說我所有的文章都是在匆忙中寫成的,也不是一句誇張的話。

但是我仍舊愛這篇小說,就象愛我的其他的作品。因為它和我的別的作品一樣,裏麵也有我的同情,我的眼淚,我的悲哀,我的憤怒,我的絕望。是的,我的絕望,我承認,但這並不是一切。

有些朋友常常對我說,我的小說裏有太多的憂鬱。他們希望我寫出有著更多的光明的作品。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我感謝他們。但是可惜他們不曾看出來,我那些作品裏,掩藏在絕望和憂鬱下麵的光明與希望。

這也許是我的過失,但這並不是從怯懦來的。我並不是不敢把我的追求光明的呼聲叫得響亮一點,免得被人窒息;我並不是為了顧全自己的利益,故意多用曲筆,把文章寫得十分委婉。我是把一個垂死的製度擺在人們的麵前,指給人們看:“這兒是傷痕,這兒是血,你們看!”也許有人會憎厭地跑開,也許還有人會站在旁邊看著那些傷痕流下同情的眼淚。但是聰明的讀者就不會從這傷痕遍體的屍首上麵看出來一個合理的製度的產生麽?

希望永遠在我們的前麵,就在陰雲遮蔽了整個天空的時候,我也不會悲觀。

在寫了這小說以後,我遊曆歸來,又開始寫那個題作《新生》的長篇。那小說我曾經寫過一次,但後來在日本轟炸機投的炸彈下麵消滅了。我如今重寫了它,而且把它結束在一個那麽顯明的希望裏,我的用意不是更顯明地表現出來了麽?我希望讀者了解我!

巴金 1932年9月在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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