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四本雜感《而已集》的出版,算起來已在四年之前了。去年春天,就有朋友催促我編集此後的雜感。看看近幾年的出版界,創作和翻譯,或大題目的長論文,是還不能說它寥落的,但短短的批評,縱意而談,就是所謂“雜感”者,卻確乎很少見。我一時也說不出這所以然的原因。

    但粗粗一想,恐怕這“雜感”兩個字,就使誌趣高超的作者厭惡,避之惟恐不遠了。有些人們,每當意在奚落我的時候,就往往稱我為“雜感家”,以顯出在高等文人的眼中的鄙視,便是一個證據。還有,我想,有名的作家雖然未必不改換姓名,寫過這一類文字,但或者不過圖報私怨,再提恐或玷其令名,或者別有深心,揭穿反有妨於戰鬥,因此就大抵任其消滅了。

    “雜感”之於我,有些人固然看作“死症”,我自己確也因此很吃過一點苦,但編集是還想編集的。隻因為翻閱刊物,剪帖成書,也是一件頗覺麻煩的事,因此拖延了大半年,終於沒有動過手。一月二十八日之夜,上海打起仗來了,越打越凶,終於使我們隻好單身出走,書報留在火線下,一任它燒得精光,我也可以靠這“火的洗禮”之靈,洗掉了“不滿於現狀”的“雜感家”這一個惡諡。殊不料三月底重回舊寓,書報卻絲毫也沒有損,於是就東翻西覓,開手編輯起來了,好像大病新愈的人,偏比平時更要照照自己的瘦削的臉,摩摩枯皺的皮膚似的。

    我先編集一九二八至二九年的文字,篇數少得很,但除了五六回在北平上海的講演,原就沒有記錄外,別的也仿佛並無散失。我記得起來了,這兩年正是我極少寫稿,沒處投稿的時期。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嚇得目瞪口呆,離開廣東的,那些吞吞吐吐,沒有膽子直說的話,都載在《而已集》裏。但我到了上海,卻遇見文豪們的筆尖的圍剿了,創造社,太陽社,“正人君子”們的新月社中人,都說我不好,連並不標榜文派的現在多升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們,那時的文字裏,也得時常暗暗地奚落我幾句,以表示他們的高明。我當初還不過是“有閑即是有錢”,“封建餘孽”或“沒落者”,後來竟被判為主張殺青年的棒喝主義者了。這時候,有一個從廣東自雲避禍逃來,而寄住在我的寓裏的廖君,也終於忿忿的對我說道:“我的朋友都看不起我,不和我來往了,說我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處。”

    那時候,我是成了“這樣的人”的。自己編著的《語絲》,實乃無權,不單是有所顧忌(詳見卷末《我和〈語絲〉的始終》),至於別處,則我的文章一向是被“擠”才有的,而目下正在“剿”,我投進去幹什麽呢。所以隻寫了很少的一點東西。

    現在我將那時所做的文字的錯的和至今還有可取之處的,都收納在這一本裏。至於對手的文字呢,《魯迅論》和《中國文藝論戰》中雖然也有一些,但那都是峨冠博帶的禮堂上的陽麵的大文,並不足以窺見全體,我想另外搜集也是“雜感”一流的作品,編成一本,謂之《圍剿集》。如果和我的這一本對比起來,不但可以增加讀者的趣味,也更能明白別一麵的,即陰麵的戰法的五花八門。這些方法一時恐怕不會失傳,去年的“左翼作家都為了盧布”說,就是老譜裏麵的一著。自問和文藝有些關係的青年,仿照固然可以不必,但也不妨知道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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