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日落長河

第三十八回 醫國手煙徒侍鳳閣 莫愁湖風波無奈何(1/5)

    紀昀奉旨出來,騎馬回總督衙門。思量著如果先見劉統勳,一旦葉天士好醫道立時就要傳過去,不如先傳葉天士在簽押房等候,再去問劉統勳較是便當,於是迂道先來簽押房。這裏尹繼善金的全班人馬都已搬走,這院裏住了許多朝廷重臣,暫署總督的江南巡撫範時捷許多日常公務差使在肩,在這裏辦差不便,沒有移過來,因十分冷清,隻一個姓牛的師爺管著各地往總督衙門遞來的案卷公文,轉呈給範時捷。牛師爺孤零零坐著抽煙,見紀昀進來忙起身賠笑請安相迎,見問起葉天士,笑著說:“那是個沒頭蒼蠅,吃飽飯抽足了阿芙蓉膏(即鴉片)就去串朋友,說‘特請我到南京,有個漢子把我叫到毗盧院,原來病人就是他自己!劉大人的病十年之內沒事,貴人勞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沒有病人,悶煞我這郎中!”紀昀想著葉天士邋遢模樣兒,不禁一笑,說道:“他這會子在哪?”

    “在總督衙巡捕司東院呢!”牛師爺道:“巡捕司把總媳婦死了,在東院下房擺桌子請客送喪。葉天士在這院和看馬廄的、掏東廁、挑水夫們都混得廝熟。叫扯了去湊熱鬧兒,請您寬坐,我去叫他去。”紀昀說:“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日,也想疏散疏散——你隻管忙你的。”牛師爺還殷勤著要帶路,紀昀道:“我已經聽見嗩呐遠遠在響,循聲就能到,你一去這裏關門,不好。”

    說著紀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著幾重院隱隱傳來。循聲逶迤向東,隔著巡捕廳一個大院落,再向東是轎庫車庫馬廄菜窖,還有專供衙門大夥房用肉的屠宰房,自乾隆駐駕衙門都攆了出去。空落落幾處大院破轎爛車什器雜物垛得到處都是,紀昀連穿四重院,踅過一道角門,那嗩呐聲乍然響亮,聒耳震天。看時,是兩部鼓吹,各坐一張八仙桌旁,桌上酒水盤杯狼藉,各有四個吹鼓手戴著孝帽子,都是臉憋得通紅脖子筋漲起老高,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帶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著四個席棚,長袍馬褂短打扮,衙役服色號褂子,雜色九等人物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迷離。

    紀昀張著眼挨桌搜尋葉天士,卻尋不見。喪主是在衙裏站班的,見他進來,起初以為是朋友吊喪,細看是紀昀,嚇了一跳,忙離席出來小跑著上前跪叩請安,說道:“小的柳富貴,犬婦新喪,這裏舉哀,驚動老爺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紀昀乍從華袞廟堂天子駕前到這地處,也覺眼目迷離,自己沒來由攪了人家的場,歉疚地一笑即斂,“聽見這邊樂聲哀哀,我是信步走來的——葉天士在麽?你和他是親戚?”

    “小的和葉大夫都是揚州人,認了幹親。”柳富貴道,“犬婦產後失調纏病幾年,有幸認得葉大夫,專門從揚州趕來治病的,誰知她沒福,走半道兒上就去了……”說著便拭淚,“家裏不寬裕,送柩回去又得幾十兩,就這裏發送了算了,隻是可憐了我的小孫子了……葉大夫也助了幾兩銀子,他老人家也傷心,正在柩前哭呢!”

    紀昀順靈棚望去,紙花白幡間圍掩靈床,長明燈前供張水陸豐饌瓜果俱全。那少婦隻可在二十仿佛年紀,卻被葉天士揭了臉上遮天紙,伏在身邊痛哭流涕。幾個守靈人看去都是死者長親和娘家人,見葉天士這般如喪考妣,躃踴大哭摟身抱頭看著個年輕死女人,個個心裏厭憎麵現尷尬,但葉天士是皇家待詔身分,也都隻好忍氣吞聲。紀昀心裏也覺這姓葉的不像話,就是哭自家妻子也不宜這般親切的,見柳富貴端著靈牌過來,料是請自己點神主,摸摸懷裏隻有二兩銀子,都遞了上去,便提起朱筆。

    “紀大人稍慢!”葉天士突然收淚止哭,拍著膝上灰土過來,對柳富貴道:“你媳婦兒是厥暈,隻斷了氣,還沒真死。快著,有納鞋底兒的錐子沒有,取來!縫衣針也行!快著,日你媽的愣什麽?”

    柳富貴仍舊愣著,連吹鼓手也停了樂,一百多雙眼癡癡茫茫望著這個醫生,像是平地冒出個活鬼。紀昀這才知道葉天士是借哭為名,在那裏把脈察診,想起扁鵲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醫囑,別遲疑了!”葉天士急得跳腳,說:“快著,多拿些來,越多越好!”

    “啊……啊!”

    柳富貴似明白似糊塗地答應點頭,轉臉就跑進屋裏,隻聽砰砰訇訇稀裏嘩啦亂響,也不知是怎樣折騰,卻抱著一把拶女犯人用的拶指鐵簽子出來,說:“針錐子都他娘的沒有,這玩藝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將就能用!”葉天士一把劈手奪了過來,攥十幾根在手裏,就著長明燈焰兒燎燒,直到燙手燙得自己齜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紙上,紀昀料他必先紮人中穴的,那葉天士卻連撕帶拽先脫死人鞋襪,衝著兩足湧泉穴一穴一簽,咬著牙直攮進去。接著紮刺足三裏、尺、關、寸等穴,又叫眾人回避,“嗤”地撕開女人衣襟,雙乳峰下肩頭臂膀下簽就紮,有的連紀昀也認不得什麽穴,手法之快如高手擊劍,直令人目不暇接。葉天士一聲不吭,提起筆在黃裱紙上一頓劃,說:“抓藥去,這邊煎水等著!”

    柳富貴見媳婦一動不動敞胸露腹裸身在床,實在不好看相,心裏狐疑,見兒子呆著發怔,嗬斥道:“還不取件衣裳給她蓋上!”遂將藥方交給一個衙役,說:“好兄弟,幫哥子跑一趟。我這會子腿都是軟的。”紀昀一直盯著那少婦,隻見似乎顏色不那麽蠟黃了,嘴唇因上了胭脂,卻看不出有什麽異樣。葉天士喝著茶悠了幾步,又看看那女人,將茶杯順手一扔,倒了一杯燒酒,走近靈床,卻仍不向人中下針,兩手一隻一個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頭動,扳開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進去,接著啪啪兩個耳光,罵著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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